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巫栀抽开被墨迹染花的纸,韩夙却握住了她的手。

巫栀重新换上一张纸,将笔塞进他手里,“继续抄吧。”

韩夙盯着那方子,想着它的来历,落下沉沉笔锋。

抄完一张,他才又问,“那你后来又是如何走上医道的?”

巫栀道:“我染上疫疠后,老怪物给我试了很多药,轻的、重的……那疫疠既能要了那么多人的命,自是不好治。”

“哪一年?”

“癸亥年。”

癸亥年,剑南道至浙东,大疫,死者大半。

其疫况之惨烈,韩夙自医署《疫行实录》上寥寥几笔,窥见过一二。

眼下巫栀之叙述,与如今京城这般景象,仿佛让韩夙重回那场大疫,看见了白骨荒土,哀鸿遍野。

“我被锁在丹房里,阿娘偷偷来看我,因此而受染,疫疠便在巫寨传开了。”

巫栀想起那个焚尸坑,想起母亲死不瞑目的模样,想起尸体被焚烧的气味,胸口便犹如被捅入一根棍子,不停在翻搅。

她放缓呼吸,平复反胃后继续道:“疫疠传开后,巫寨的人死的死,逃的逃。逃出去的人惊动了官府,最后将巫寨封禁,封禁后,断粮、断药,死的人更多了。”

说着,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,“老怪物得了药方,想要献给官府,可却根本没人相信,以为他只想借机逃走。”

当初四处都是疫病,一旦发现一个村、一个寨染疾,为防止扩散,官府的做法基本就是封禁,然后任其自生自灭。

“所以即便得了方子,老怪物也只能看着巫寨的人染疾,然后一个个的死去。”

那时巫栀已清醒,却又像被困在一个诡谲的梦中。

她游荡在寨子里找吃的,看这些人一个个被疫病蚕食,却并不害怕,亦无同情。

人命,在那时的她眼里,不值一块糕饼。

“而老怪物的至亲族人,也就是我阿爹和叔伯兄弟们,虽得了药,却因自小服用延寿壮体的丹砂丸,煞了药性,不是不耐药毒,便是服药后对疫疾无效,前后也都死了。”

那丹砂丸只有巫家男丁有资格服用,也是巫家应了时运,该有这灭族绝种之劫。

“到最后,老怪物的血亲死来只剩下我一个。”

韩夙露出复杂神色,“所以他便将医术传给了你?”

巫栀摇头,“他始终嫌弃我是女儿身,不肯授其所学,在疫疠过后,收了两名弟子,教导他们医术,让他们为他养老送终。”

“我猜他们并未学成。”

“他们学成了,还有我什么事?”巫栀哼笑,“他们吃不下这个苦,更受不了老怪物酷烈暴虐的脾气,便偷偷倒卖其药材、药方,最后卷了寨里的钱财,逃走了。”

“所以你便趁虚而入了?”

巫栀冷眼扫过来。

韩夙换了个说辞,“所以你就见机行事,取得其信任了?”

巫栀赏其一个白眼,将碗里剩下的茶喝完,才答道:“老怪物那时火疾复发,需要人照料,再加之人已年老,无力再收别的弟子,更怕再次受骗,这才不得已选了我。”

巫栀当年那一推,让老怪物被焚尸火燎去大半身皮肉,人虽没死,余生却都将与火疾为伴。

火疾发作之时,痛不欲生,老怪物得用行针封穴之法止痛。那两名弟子逃走后,能为其疗疾,照应其起居的人,只有巫栀。

巫栀熬了他这么久,自不会白白答应。

见时机已成熟,她向老怪物提出条件,让他传授自己医术、药理,答应将她纳入巫家正统,成为嫡系子弟。

她才会为其疗疾,奉养其终老。

路已行绝,老怪物再恨、再不甘,也只得答应巫栀的条件。

可老怪物也知道巫栀天性寡薄,并且睚眦必报,怕她反噬自身。

便命巫栀起坛,以其阿娘之阴魂起毒誓,发誓侍奉他终老,在其死后替其摔盆扶灵,好生安葬供奉,并且为其守孝三年。

否则,她阿娘便魂魄不安,生生世世沦为猪狗,任人驱使宰割。

“你答应了?”

“我只能答应。”她得立志、立身,要活得名正言顺,便只能答应老怪物的要求。

巫族重誓,且又是以至亲阴灵起誓,她不敢违背。

不过在老怪物死后,巫栀将她阿娘的名字写进族谱,其牌位也入巫庙,供奉在了她父亲旁边,也算了却其生前心愿。

巫栀淡淡道:“人若想向前,便不能沉溺过去与仇恨,总得做出抉择。”

她所爱之人,所恨之人都已经死了。

人死万事休,可她还要活,不仅要活,还要活得好。

韩夙在这一刻,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眼前人动心。

她活得太真,就像她手里的银针,刺破表象与虚妄,直抵筋骨,直面残酷。

这般近乎冷漠的坚韧与勇气,乃常人所不能及也。

随后他又不禁得意,自己眼光真好。

美着美着,韩夙突然觉悟过来一件事,“你知道当初我是故意抓错药的?”

他还有脸承认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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巫栀挑眉,“知道如何,不知道如何?”

“既知道,为何不来问我?”

“有什么可问的,不过是……”

“打住。”他不想再听她不过是男女之欢一类的话,随即解释道:“我当时并没有别的意思,只想让你赢一次。过后所发生的种种,皆是……情随意动,心不自主。”

韩夙向来曲婉,眼下这般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意,脸上难免发臊。

“让我赢一次?”巫栀却揪错了重点,不服道:“我需要你让?不如咱们再比比?”

韩夙抹了抹脸,幽叹一声,提笔道:“我还是继续抄方吧。”

巫栀轻哼一声,抓了抓发烫的耳朵,替他磨墨。

抄完方,韩夙让巫栀在方上落了款,随后压上他的官印。

巫栀看得莫明,“这是做什么?”

韩夙将印吹干,“疫疠已传入皇城,我要将此方上呈太常寺与太医署,借他们之手控制病情。”

民间药方传入宫中,需得层层试炼,而疫症迅猛,耽搁不起了。

韩夙身为医署教学博士,压下官印,是为此方做保,免去不必要的试验。

同时,他也是为此方担责,若出差错,论处下来,他可为其平责。

更重要的是,如果此方见效,压住了这场疫疠,那么巫栀在圣人面前也能挣得一功,届时自可上书陈情,求一个恩典。

巫栀盯着自己落款上那一方红章,再抬头望向韩夙,心头鼓胀。

韩夙被她看得不自在,遂摸了摸鼻子道:“这么做也不光是为了你……”

巫栀欺近,拉下他的手,堵住了他的话。

韩夙愣了片刻,随即欣喜地将人勾了过来,禁锢在怀中。

“哎哟,非礼勿视!”情浓之时,门口闯进来一个冒失鬼。

两人立即分开,巫栀想起身,却因身上绵软,又摔了回去。

韩夙将她扶回去,神色尚算淡定。

胥姜自门边探出一个脑袋,面巾都挡不住她看热闹的笑容。

她对巫栀问道:“阿栀,你可好些了?”

“好多了。”巫栀朝韩夙使了个眼色,又朝门口扬了扬下巴,催促他赶紧走。

韩夙慢吞吞收起药方,磨蹭着起身,朝二人告辞。

他看了胥姜一眼,对巫栀道:“你安心修养,外头有我,不必挂碍。”

随后走到门口,朝胥姜拱手道:“阿栀就有劳胥掌柜照料了。”

胥姜含笑回道:“韩大夫客气,都是自家姐妹,应该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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